都說時光容易把人拋,紅了櫻桃綠了芭蕉。147天,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,才剛剛熟悉了這里的濕潤與清新,溫柔與禮讓,可我就要揮揮手說再見了。寶島的那一輪明月彷彿昨日還懸掛在頭頂,但今日便換了風景。
2017年的9月,甫一下飛機,臺北就用一場罕見的暴雨迎接了我們。當我跟隨志工,推著沉重的箱子,撐著傘,疾行在臺北的街頭,被大雨淋過的斑斕、潮濕又鮮活的夜景便成了我對臺灣的第一印象。至此,我的交換生生活正式拉開序幕。
晚霞映襯下的臺北101
學在臺大
九月的臺北依然炙熱難耐,椰林大道被烈陽照得白晃晃的,蒸汽騰騰直上。但繽紛多樣的迎新活動依次拉開序幕,熱鬧新奇的國際生迎新晚會、細致實用的校園導覽、豐富多彩的社團展示還有迎著夜風緩緩奏響的新生音樂會,在歌聲和笑聲中我對臺灣大學這所百年老校漸漸熟稔。
熱鬧的Mixer Party
漫步在臺大校園,會發(fā)現(xiàn)這里回蕩著一種特殊的聲音——來自傅鐘的悠遠鐘聲。“一天只有21個小時,剩下3小時是用來沉思的?!边@便是傅鐘每天只敲二十一響的由來。這洪鐘如今依舊高懸在行政大樓對面,每逢上下課時間,渾厚悠揚的鐘聲穿過靜靜的傅斯年墓園和長長的椰林大道,散布整個校園。
每天只敲二十一響的傅鐘
每天需要三個小時來沉思,傅斯年校長的這種說法充滿深邃的哲思。沉思真的有這么重要嗎?我不禁想到了康德關(guān)于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名言:“你要如此行動,即無論是你的人格中的人性,還是其他任何一個人的人格中的人性,你在任何時候都同時當作目的,絕不僅僅當作手段來使用。(Handle so, da? du die Menschheit sowohl in deiner Person, als in der Person eines jeden andern jederzeit zugleich als Zweck niemals blo? als Mittel brauchst.)”人不是機器,不能一直運轉(zhuǎn),遑論機器也需要停歇、檢修、潤滑;人應作為目的而不僅是手段,需要空間去發(fā)展作為理性存在者的自我立法。那么沉思就是必要的緩沖,放空自己,沉淀自己,方能審視是否出發(fā)太久而偏離來時的路,又是否將他人準則奉為圭臬。在人生的曠野荒原中踽踽獨行,適時停下腳步調(diào)整方向,比一味前進更為重要。
這樣的人文主義精神充斥在校園的每個角落,在臺大社會科學院的走廊里,豎立著楊牧先生的詩——《學院之樹》,言辭懇切而充滿敬意地寫著:“在書頁里擁抱,緊靠著文字并且活在我們所追求的同情和智慧里?!辈A?nèi)鑲嵌的整首詩在夜色中閃爍著熒熒幽光,字字句句意蘊悠長又暗藏機鋒,一邊是克制又輕盈的抒情,一邊則是體現(xiàn)力量感的敘事,有著“這些近乎澄明的內(nèi)心觀照與理念的鋪展構(gòu)筑”。那光亮最終所指向的目標,是真理與美感。
我在這幽光前佇立良久,生起了對于詩人的極大興趣,便找來了楊牧先生的其他詩集,很喜歡那首《星是唯一的向?qū)А罚骸霸谀且?,那失戀的滂沱里,摧燒你的寂寞和晨起的鈴當。那俯視是十八歲的我,在年輕的飛奔里,你是迎面而來的風。”有著獨屬于十八歲少年的寂寥與浪漫。
再談及課堂,不得不說的是多元文化與言論自由在校園生活中體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。臺大開設了非常多獨具特色的課程,其中法律學院有一門《女性主義與法律》十分特別,課堂上對于一些諸如性交易、性犯罪、親密暴力等敏感議題,師生的大膽敢言、單刀直入一度令我瞠目,但深入思考之后不難發(fā)現(xiàn)其鞭辟入里、切中肯綮,給了我不少對于性別平權(quán)、自由主義等傳統(tǒng)議題的啟迪與新思路。值得一提的是,除了專業(yè)課題,我還收獲了人生中第一次急救訓練、第一次心肺復蘇術(shù)(CPR)和海姆立克法演練。
校園中另一個比肩教學樓的繁忙之處是學生心理輔導中心,常常需要提前很久預約。在這里,心理咨詢已經(jīng)融入本地學生的日常生活。哪怕失眠壓力大這樣的“小”問題,也得來跟咨詢師聊幾句。而在諸如臺大潑酸案這樣的創(chuàng)傷事故發(fā)生后,學校會及時發(fā)送郵件進行情況通報、安撫師生情緒,學生心理輔導中心更會第一時間介入,開展個案或團體哀傷輔導。臺大建立起系統(tǒng)性的心理輔導機制,其對學生身心健康的重視可見一斑。
燈光秀下的臺大圖書館
煙火臺灣
選擇在學分已經(jīng)修滿的研三交換,我是存了在進入職場前放松身心的私心的。在學習之余,我和朋友一起走遍了大半個臺灣。與其說以一個觀光客的身份去欣賞臺灣的風景、品嘗各地的特色小吃,我更愿意將之解讀為游學歷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。在游歷名山大川中萌發(fā)對祖國壯麗河山的無限熱愛;在探訪名勝古跡中回溯臺灣在歲月洗禮之后所留下的滄桑歷史。
阿里山的小火車
我們用兩次環(huán)島游打卡了繁華熱鬧的臺北、古樸傳統(tǒng)的嘉義、文藝浪漫的高雄、熱情奔放的墾丁、幽靜原始的臺東、壯麗明媚的花蓮、古跡豐富的臺南……雖然每一個城市都有不同的特色與文化,但宜居、慢節(jié)奏是其共同的特點。騎著機車奔馳在臺灣的大街小巷,聽熱情好客的本地人講講過去的故事,流連于各色的博物館與文學館之中,我逐漸走進了一個割裂的臺灣——一面是亞細亞孤兒式的不屈抗爭與悲情底色,一面是亞洲四小龍的活力經(jīng)濟與蓬勃發(fā)展,那些曾經(jīng)流過的血浸透了這片土地開出了更鮮艷的花。
平溪放天燈
雨后的墾丁
與常年浸淫勤奮教育的大陸學生相比,臺灣學生看上去沒有那么用功,他們大多課外活動豐富,不喜埋頭苦干肝論文。盡管如此,在他們身上,我卻看到了一種最簡單的幸福,那就是享受生命的過程本身——不去想未來的種種紛亂,身在此刻就熱愛此刻;不去做太多的利弊權(quán)衡,喜愛之事便是謀生之事。或許是競爭沒有大陸那么激烈,臺灣年輕人對于物質(zhì)生活與世俗成功并沒有太多強烈的渴望,他們更注重內(nèi)心感受。無論是休學去做國際義工的大學生還是在文創(chuàng)園區(qū)工作室創(chuàng)作的藝術(shù)從業(yè)者,他們身上都有種近乎天真的純粹,近乎散漫的松弛。在那個當下,我更能理解周國平的那句“世上有味之事,包括詩、酒、哲學、愛情,往往無用。吟無用之詩,醉無用之酒,讀無用之書,鐘無用之情,終于成一無用之人,卻因此活得有滋有味?!?/span>
臺大國際生宿舍樓下圣誕樹上的許愿卡
讀萬卷書,行萬里路。書本與校園,行人與遠方,我眼里看到的,與雙腳丈量的,皆是臺灣。這里是臺大牧場的鮮乳,淡淡的卻濃醇綿長;是臺北冬日的小雨,綿長無期淅淅瀝瀝;這里是故宮博物院的汝窯,溫潤光澤低調(diào)順滑;也是烘焙店外,那一陣陣甜糯誘人的香氣。五感重疊,勾勒出立體的臺灣。千百種面孔,同一副內(nèi)核。那一輪明月,皎潔又疏朗。
臺北故宮博物院展出的東坡肉形石
今后無論身處何方,但愿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。
記于2018年2月
后記
在經(jīng)歷因疫情中斷的三年后,2023年春季,陸生赴臺交換低調(diào)重啟。隔離滋生傲慢,交流破除偏見,唯有見面,我們才能真正走進彼此。(時隔多年,很是想念臺灣的夜市和小吃。)